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陈友康: 风徽追仰三百年:写韵楼题咏升庵诗考论

来源:昆明学院学报 浏览次数:256

明世宗嘉靖三年(1524),杨慎因“大礼议”忤朱厚熜,被廷杖后“长流永昌,永不叙用”,终老滇南。今年恰是升庵谪滇500周年,《昆明学院学报》推出“杨慎入滇五百周年纪念”专栏,是对升庵入滇的纪念和致敬,对推动升庵研究有积极意义,也是传承发展云南优秀历史文化的有益举措。

杨慎是“百科全书式”的文化巨人,是明朝文化的标志性人物,也是中国文化史上的一流人物,其气节、才学、遭遇和成就让他始终是话题人物,学界和民间津津乐道。21世纪以来,全国杨慎研究进入新阶段,文献整理、生平研究、学理阐释不断拓展和深化,成果累累,升庵的品格、文化成就及其价值、文化史地位得到进一步阐发和凸显。升庵家乡四川尤为重视,2018年1月,四川大学成立杨慎研究中心,为四川省哲学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;同年4月四川省杨慎研究会成立。中心和学会组织开展杨慎研究,推出了系列成果。湘潭大学文学院形成杨慎研究团队,编纂《杨慎全集》,列入“十四五”国家重点图书出版规划。全国各高校研究杨慎的博硕士论文屡见不鲜。升庵研究呈现欣欣荣景。

升庵在滇35年,云南是其第二故乡,他对云南文化影响之大,罕有伦比;其文化成就,主要是在云南取得的。李一氓先生曾为新都杨升庵纪念馆题词说:“升庵功业,当以在云南推行中原文化,使汉族文化与边疆少数民族文化相结合与融化,对中华民族成长有贡献。”滇人敬之爱之,“风徽追仰三百年。”但当代云南的杨慎研究却颇为冷落,研究队伍、产出成果、学术影响与其在滇成就和贡献极不相称。2023年7月,西南林业大学人文学院发起,并与云南大学文学院等首次主办“杨慎与云南文化学术研讨会”,在冷清的水面溅起一片浪花。会上有学者指出,云南的杨慎研究,“官方缺位”“学者缺位”,云南对不起杨升庵,引起强烈共鸣。会议指出,云南具有独特学术优势,在深入开展杨学研究中大有可为。

本专栏刊发3篇论文,茶志高文从一个侧面印证了李一氓老的卓论,阐明了升庵诗对构建中华文化共同体的意义。高云翔文通过对升庵诗中“滇海”地理意象多层意蕴的辨析,揭示升庵在滇心路历程和诗歌特征,虽不无稚嫩,然锐气可嘉。拙文属升庵接受史研究,通过考论写韵楼题咏升庵诗,证明历代文化人对他的崇仰和他绵绵不绝的影响,并阐述了他和云南的双向互动关系、名贤遗迹的感发作用。三文均有角度新颖、以小见大的特点。

当前,推进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,赓续历史文脉、建设中华民族现代文明是党和国家的文化战略,加强对杨慎这位“对中华民族成长有贡献”的杰出文化人的研究,就有重要现实意义。期望有更多云南学人研究升庵,将其人品风范和文化成果转化为当下精神资源,为建设中华民族现代文明做贡献。

杨慎是明代最杰出的文化人之一,因“大礼议”被永久流放云南,于其本人而言,是要付出一生代价的悲剧,对云南而言,却是千载难逢的机运。一是他居滇35年,遍游南中,写了表现云南自然和人文景观的大量诗文,及《滇载记》《滇候记》《云南山川志》诸书,让云南之美传扬天下。二是在他的带领和影响下,云南文学迅速崛起,达到历史高峰。朱庭珍《筱园诗话》卷二说:“滇中风雅,实开于升庵,故有杨门六君子之称。当时以媲苏门六君,文采风流,极一时之选,亦吾滇艺林佳话也。”他是云南文化的不朽功臣。


因此,杨升庵受到滇省绅民普遍崇敬和纪念,“风徽追仰三百年”(林则徐《写韵楼拜杨文宪公像》)。生前,云南士人、官绅与之交游唱酬,接其謦欬,睹其风采,沐其德泽,而他启导提撕,气运大开,云南文坛遂呈彬彬之盛;去世后,不同时期的学人、官员造访其遗踪,追慕其德业,故题吟之作连篇累牍。湖北江夏人程封清康熙间任南宁(今曲靖麒麟区)知县时撰《杨升庵先生年谱》,辑录明清38家与杨慎唱酬及挽悼诗,都为一卷,附于《年谱》之后。剑川赵惠元道光间纂《杨文宪公写韵楼遗像题词汇钞》(以下简称《汇钞》)一卷,收录彼时所见清人咏升庵遗像诗作。今人王文才撰《杨慎学谱》专设《交游诗钞》,辑录从(明)张含到近人杨庶堪64家与杨慎唱酬及题咏诗词。王书所收已颇为可观,但远未完备,滇诗人咏升庵诗作在滇诗别集中层见叠出,蜀中和全国其他省题咏诗亦应不少,实难穷尽。足见升庵之受人尊崇。

升庵在滇,广受欢迎,故遗迹众多。其中,昆明西山高峣碧峣精舍(今升庵祠)和大理点苍山写韵楼最负盛誉,参谒名人络绎不绝,题咏之作遂夥,构成升庵崇仰史和接受史的华彩篇章。本文论写韵楼题咏诗,从一个侧面切入,在考实的基础上,阐发重要文本之意蕴,彰显升庵人格光辉和成就,进而辨析其在大礼议中的行为之意义,揭示他与云南的双向互动关系、名贤遗迹的重要价值等。

一、杨升庵与写韵楼:叶榆千楼俱废斯楼传

点苍山感通寺,亦称荡山寺,升庵改称海光寺,是大理最著名的佛寺之一,风景奇胜。(明)陈文纂修《景泰云南图经志书》卷五载:“感通寺,旧名荡山,又名上山寺,唐僖宗时所创也。去府治十里许。寺有三十八院,林木葱篟,优雅迥绝,甲于诸寺。”清黄元治《荡山志略》卷上说:“荡山在圣应峰之麓。世传东方阿闍佛来山说法,先期洱海龙王吐水涤荡,因名。”荡山又称班山。“感通”得名之由,明初云南布政使张紞《感通寺记》(李元阳《万历云南通志》卷十二《大理府》)载住持无极的解释说:“一事最为灵异,此寺所成之日,住持者焚香默祷,一夕,有佛像自城中飞来奠于位,即今大雄殿未燔之佛也。”所谓洱海龙王吐水涤荡,佛像受僧人之虔诚所感从大理城中自动飞来落于佛座,且烧不坏,都是信徒“自神其说”,姑妄听之。无极在傅友德平大理不久于洪武十七年(1384)率僧人到南京朝觐明太祖,献花献马献赋,陛见时马嘶花放,太祖大喜,予以优礼,并御制诗18首赠之(见无极《朝天集》,《云南丛书》本),无极勒石膜拜,遂为镇寺之宝;杨升庵在感通寺著书,李元阳将其住处命名为写韵楼;徐霞客游寺;担当晚年住锡,圆寂后葬于此,这些逸事使感通寺名重滇中。担当联曰:“寺古松森,西南揽胜无双地;马嘶花放,苍洱驰名第一山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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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理感通寺

    二、写韵楼升庵遗像:长奉真形照青史

近些年,文学图像学兴起,文学与图像的关系成为新的学术增长点。考察文学家画像是文学图像学的研究内容之一。北京大学艺术学院教授李洋说:“图像进入坟墓却是为了对抗死亡,图像永远对当下敞开而拥有恒久的魅力,重解图像极具价值。”流传于世的文学家图像更有“对抗死亡”的意义。已去世的文学家,通过画像保留其神采,向后人“敞开”,供后人瞻拜,并激发文学家创作诗文(题诗题跋作记),使图像承载的意义不断增长、丰富,而逝者精神借以长存、光大,也是很有魅力的事情。对升庵遗像的接踵题咏,证明了这一点。

“升庵生前,已有造像,卒后传写滇蜀,遍行海内。”写韵楼旧悬升庵遗像,始于明末清初。赵惠元《汇钞》小引说:“道光壬寅(1842),榆城院试后,游班山,宿海光寺,登写韵楼,拜杨文宪公遗像,为明季蒙化遗老陈翼叔摹自昆明李近楼圣谟家,以寄雪老禅师,悬之楼上。二百年来,题咏已满,剪烛雒诵,留连不忍去,既裒录为卷,俟刻而咏之。”书中有明著名遗民诗人陈佐才(翼叔)识语曰:“此像得于会城李近楼先生家,摹寄雪老禅师,悬于班山写韵楼,以不忘升庵。先生于嘉靖丙申间常住此楼,著《六书转注》之遗迹。”这是关于写韵楼升庵遗像的最早记载,是赵惠元从遗像上钞录的,交代了遗像来源。此像林则徐道光二十九年(1849)仍见之。辛亥年(1911),赵藩游感通寺,见写韵楼已毁于兵燹,“僧言像帧亦久不存”(《汇钞》卷首赵藩题识)。盖毁于咸同滇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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王文才杨慎学谱》

李圣谟详情已不可考,只知他与升庵有交情。程封代理昆明知县时,访升庵遗迹,从圣谟裔孙、生员李贤喆家得升庵遗像而摹写之,并作《像赞》,一同刻于《杨升庵先生年谱》卷首。《像赞》序说“祖近楼与太史交”,则李圣谟家画像应作于升庵生前,其来有自,是较为接近升庵原貌的。王文才先生认为:“滇中传写,以昆明李近楼家藏为祖本。”

考《荡山志略》,雪老禅师应是广厦。《志略》卷上《人物》曰:“广厦,号广雪,安宁州沈氏儒家子也。幼时闻经声佛号,辄踊跃不已。及长,善病。流寇入滇,亲亡家破,遇担当和尚,遂剃发从游,入水目山参无住和尚受戒法。住师命参‘无’字有省,时时请益,皆契宗旨。后随担当入鸡山阅大藏,愈拓冥悟。已,乃住班山,罄力修葺。衣钵之外,绝无长物。人谓其静虚若谷,能断葛藤,真无忝于师承云。”“流寇”指孙可望大西军残部。无住洪如是明末清初滇中著名高僧,担当从其剃度,广厦是担当弟子,亦从无住受戒,陈佐才系担当挚友,与僧人交往密切,且时代相若,“雪老禅师”者,当为广雪之敬称也。

画面升庵形象,王文才先生以为是杖履图,并认为是据升庵生前请人摹写之图仿制。他说:“此像乃仿宋人写东坡儋耳出游之意,即滇中所传升庵杖履图。图作方巾野服,拄杖行游之态,仿东坡拄杖图意,有别于家像冠裳高座,实杨门师友所传小影。从李(近楼)本出者,一在大理写韵楼,一在高峣太史祠,各有摹本及石刻,流传不绝。”写韵楼石刻像,李根源1912年到大理处置滇西事变,游感通寺时曾见之:“大理感通寺即升庵写韵楼故址,与升庵曳杖石刻像,壬子(1912)之夏偕张督文光瞻拜之。”(由云龙《高峣志》下卷)未提画像,则此前已毁。复考严遂成《拜升庵先生遗像》“兵火销沉后,丹青尚俨然。鹤癯抡杖骨,松老著书年”,林则徐《写韵楼拜杨文宪公像》“雪鬓霜髭写旅愁,芒鞋竹杖恣诗料”,孙士毅《题升庵先生画像》“如何曳杖疏闲貌,洱海行吟堕瘴烟”,均突出“拄杖行游之态”,足证王先生的推断是可靠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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杨慎画像

写韵楼升庵遗像向登楼的诗人“敞开”,他们顶礼膜拜,写了许多诗,构成独特的文学景观。遗像让升庵风神长存,“长奉真形照青史”(林则徐《写韵楼拜杨文宪公像》),而诗人的吟咏更是让他始终活在当下,确实有“抗拒死亡”的效果。

三、《汇钞》本写韵楼诗:才名死后千载重

赵惠元是个有心人,登写韵楼而汇钞升庵遗像题咏之作,并系以作者简介,使诗作未随遗像俱毁,作者亦可凭其简介而进一步考知,良可宝贵。赵惠元是赵藩世父,辑刻《云南丛书》时,赵藩弟赵萱从村塾中得钞本示石禅,“讹舛蠹损,勉事校雠,别钞一过,乃可成诵”(《汇钞》卷首赵藩题识),然后收入《云南丛书》付刻而得以流传,此亦赵氏兄弟一功德。石禅叹曰:“此卷未罹劫灰,宁非后幸?”

《汇钞》依次收刘彬、黄元治、王文治、王昶、赵文哲、曹仁虎、张裕榖(河南仪封人,迤东道道台)、博明、屠可堂、桂馥、杨霆(太和人,河南涉县知县)、苏惇、失名、严遂成(浙江乌程人,嵩明知州)及赵惠元14人诗作25首。下面考述其中几位诗人,并简析代表性文本。

刘彬,《汇钞》云:“玉章,霍邱人,流寓永北。”彬,清初人。《乾隆永北府志》卷二十二《流寓》:“刘彬,字玉章,江南霍邱人。善诗文,工草书。总镇(永北镇总兵)马声延为壶山诗社长,后为总镇汪一贵内幕,遂家于永。”著有《全滇疆域论》《铁园呓语集》等。《汇钞》收其《康熙己巳(1689)正月瞻升庵像》:“当时写韵人何在?胜迹犹存写韵楼。若使贾生非痛哭,何缘李白得长流?才名死后千载重,戍客身前一世休。细睹遗容应再拜,予怀渺渺为君愁。”谓升庵因痛哭谏君而被流放,付出一生代价赢得千载重名。

黄元治,安徽黟县人,康熙十五年(1676)进士,累官至刑部左侍郎,政绩突出,“品学为海内推重”(《新纂云南通志·名宦传六》)。两度供职云南,康熙二十八年(1689)前后任大理府通判,康熙四十一年(1702)复出任澄江知府,兴利除弊,两袖清风。在滇著《滇南草》,咏大理风物之诗颇多。通判大理时,纂成康熙《大理府志》三十卷、《荡山志略》二卷,有功大理文献。他多次游荡山,作《康熙辛未登写韵楼瞻升庵先生像》《癸酉再瞻像题于松韵楼》《海光寺写韵楼怀杨升庵先生再题像上》诸诗。《康熙辛未登写韵楼瞻升庵先生像》:

威凤巢禁林,本非炫文采。浮云翳朝阳,骇浪簸沧海。

丹羽触网罗,苍鹰踞鼎鼐。吁嗟杨夫子,仗节率寮寀。

沥血扬昌言,泣叩君门椳。贾生痛哭书,汉文不见采。

谪居万里余,主圣臣引罪。感恩赐不死,投荒复何悔?

怅望君与亲,胸怀独郁垒。天地悯孤臣,瘴毒不能痗。

草木有阳春,生还应可待。迢迢滇以西,飘零数十载。

题咏满名山,苍山尤嵾03a7b40050550e32ae68694358498f4b.png上有高僧庐,海光遗迹在。

嵯峨写韵楼,笔精吐烟霭。清节留松筠,幽芳结兰茝。

伊余生何晚,杖履追莫迨。遗像瞻于今,须眉雪皑皑。

中有不死心,扪之发光彩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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黄元治纂修《大理府志》

康熙己巳为康熙三十年(1691)。诗写升庵不惧鼎鼐,自投罗网,率同僚痛哭进谏。“沥血扬昌言,泣叩君门椳”指大礼议中杨慎等200余人跪伏于皇宫左顺门,撼门恸哭,“修撰杨慎曰:‘国家养士百五十年,仗节死义,正在今日。’”(《明史》卷七十九)但忠言不被嘉靖帝(汉文指朱厚熜)采纳,谪居万里之外。升庵九死不悔,心中始终忠于君王,而念及亲人,不免惆怅。天地同情他,瘴毒不能侵害。他在滇“飘零数十载”,写了大量诗作,“题咏满名山”,写点苍山的尤为巍峨特出。“笔精吐烟霭”指他在写韵楼著书赋诗文。扼要描述了升庵遗像特征:手持竹杖,须眉皆白,神采焕然。最后颂美升庵松竹般的“清节”和兰蕙般的“幽芳”,表达追随之意。多用比兴,意境沉郁,诗艺亦佳。

《海光寺写韵楼怀杨升庵先生再题像上》其二:

丹青留得谪臣颜,望阙心劳鬓发班。

非是金门归未得,君恩赐与点苍山。

说靠画的摹写,人们能跨越时空睹升庵容貌。其身在边陲,心系朝廷,信而见疑,忠而被谤,不免憔悴,鬓发斑白。妙在结句,升庵游点苍山,住写韵楼,作诗文彰显其特征,传扬其美名,故明世宗惩罚他的行为反而成了“恩赐”。对升庵残酷,对点苍山、对云南,倒真是莫大“恩赐”,蚌病成珠,反常合道。

王文治、曹仁虎、王昶、赵文哲均江南名士,声华素著。乾隆三十年(1765)至三十四年(1769),清高宗为反击缅甸侵扰,发动征缅之役,王昶、赵文哲从军入滇,所作滇事诗极多。军余往来于昆明、腾冲之间,经过大理,游感通寺,瞻拜升庵遗像而题诗。曹仁虎官至侍读学士,考王昶《曹仁虎传》(《春融堂集》卷六十五),仁虎未有到南中之经历,其诗题作《寄题升庵先生遗像》,则是从外地写寄感通寺,由他人书于遗像者。又,王文才《杨慎学谱》从《新都县志》辑得孙士毅《题升庵先生画像》,认为是咏写韵楼遗像者。孙士毅亦在征缅戎幕,也许曾游感通寺而赋此诗,或未题于遗像,不见于《汇钞》。

王昶(1724~1806)字德甫,一字兰泉,号述庵,江苏青浦人。乾隆甲戌(1754)进士,累官至刑部右侍郎,晚年深得清高宗优遇。是清代“名满天下”的文学家和学者,著作等身。他两次入滇,第一次是参加征缅之役,为云贵总督阿桂幕僚。第二次是乾隆五十一年(1786)任布政使。他写了《滇行日录》《征缅纪闻》《重游滇轺纪程》《铜政全书》,以及云南题材的诗文,并提携云南人才,有功云南文化。诗文汇编为《春融堂集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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王昶撰《春融堂集

王兰泉题升庵遗像诗有一个长长的题目:《余以薄谴从军,往来金齿,每过升庵先生故居,辄作诗志感。今北还,道出龙尾关,博晰斋观察先属太和屠大令携写韵楼先生遗像来乞题,因题一律,附书旧作三首,用表生平瓣香之愿。然先生忤世庙,卒老贬所;余遭逢圣明,未及两年赐环,既以自幸,又益悲先生云》,交代了题诗的缘起和目的。晰斋是博明号,察哈尔镶蓝旗人,时任迤西道道台。屠大令即屠可堂,浙江四明(今宁波)人,时任太和(今大理市)知县,大令是对县令的美称。诗曰:

写韵危楼瞰洱河,流传玉貌未消磨。

中朝仕宦羞张桂,北地文章敌李何。

才子相门前代少,词臣羁迹异方多。

图形合在灵均庙,暮雨修篁带女萝。

“张桂”指大礼议中支持明世宗的张璁、桂萼等人。他们阿附上意,破坏纪纲。此句意为升庵在朝为官,羞与张桂为伍,凸显其气节。“李何”指李梦阳、何景明,前七子领袖,此句意为升庵诗文足与李何颉颃。称杨廷和为内阁首辅、朝廷重臣,杨慎为名满天下之才子,这样的家庭很少见。升庵任翰林院修撰,故称词臣,他羁留云南,留下很多胜迹。把他比为屈原,受到崇祀。首尾二联说写韵楼雄峙点苍山,俯瞰洱海,环境清幽,衬托升庵“玉貌”之高雅。

所谓“薄谴”是指,乾隆三十三年(1768),王昶任刑部郎中,因受两淮盐运使卢见曾盐引案牵连获罪罢官,自请从军报效。阿桂以兵部尚书兼云贵总督挂帅征缅,知王昶乃干济之才,遂请其从行。乾隆诏许之,让其“自备资斧效力”《清史稿·王昶传》,即自筹经费到战争前线戴罪立功。他于是年十二月入滇,在滇三年,参赞军机,草拟文牍。清高宗称其“久在军营,著有劳绩”,补吏部考功司主事,此即所谓“遭逢圣明”。

王述庵与升庵有相似的遭遇,故对其命运有更深切的感受,多次题诗撰文。在永昌,作《永昌己丑春过杨升庵故居》五律二首、《冬日重经先生故居》七律一首,此即“旧作三首”。在四川,按察使查礼(俭堂)修新都杨慎故居,命名为“升庵雅集”,王昶作《升庵雅集序》(《春融堂集》卷四十)。任云南布政使时巡视永昌,保山知县王彝象重修升庵祠,作《重建永昌杨文宪公祠堂碑》(《春融堂集》卷五十一),均提到他为写韵楼升庵遗像题诗事。

王文治是著名诗人和书法家,乾隆二十九年(1764)出任临安(治所在今建水)知府。征缅时,转输军需,过大理,作《乾隆三十二年观升庵先生像因题》:

点苍山翠点书帷,写韵楼高俯海湄。

自要文章传赕诏,不嫌张桂太倾危。

脱鞋内殿吟诗日,洒泪朝门议礼时。

同是蜀人同被放,永昌归较夜郎迟。

说天意要升庵来云南传播文化,连过度倾轧、迫害他的张璁、桂萼辈都不那么惹人讨厌。这是就升庵来滇的客观效果说的。把升庵和李白类比,突出其豪气。而两人同是川人同被流放,太白未到夜郎即赦归,升庵却老死贬所,遭遇更惨。

桂馥(1736~1805)字未谷,山东曲阜人,著名书法家和诗人,乾嘉学派巨擘。嘉庆元年(1796)赴滇任永平知县,转顺宁知县。嘉庆十年(1805)卒于任所。在滇为官清简,写了一些描写云南风物和社会生活的诗,并著《札朴》等。钱钟书《昆明舍馆作》(《槐聚诗存》,三联书店2002年版)云:“未谷芸台此宦游,升庵后有质园留。”把他和杨慎、阮元、商盘(质园,任元江知府)相提并论,认为都是内地入滇的杰出人物。《汇钞》收其《嘉庆丁巳晓园廉使属题升庵先生像》七绝三首。嘉庆丁巳为嘉庆二年(1797)。据《清史稿》卷三百二十五,李亨特字晓园,汉军正蓝旗人,官至东河道总督。乾隆末任云南迤西道,嘉庆初加按察使衔,故称“廉使”。从此可知,李亨特应有题像诗,但不见于《汇钞》,似已散佚。道光广州人邓潜有《百字令·桂未谷杨文宪公画像》,说明桂馥曾摹写升庵像,流传内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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桂馥画像

《汇钞》所收题咏诗,时间线索清晰,感情真挚。诗作内容,集中于以下数端:一是为升庵遭遇鸣不平,表彰其亮节孤忠,表达追随之意。二是谴责造成升庵悲剧的张璁、桂萼等人,讥其阿旨求荣。三是指出坎坷遭遇成就升庵的文学业绩。四是肯定升庵对云南文学的影响。多位作者是清朝诗坛和学界巨擘,他们由衷敬仰升庵,说明升庵感召力之强。而他们的题咏,让升庵熠熠生辉。

四、担当《写韵楼歌》:赖有轗轲成大业

咏升庵写韵楼事之诗甚多,《汇钞》所辑只是题画诗,数量有限,其他诗更为可观。升庵健在时,与吴懋等同游感通寺,吴懋即有长篇歌行《写韵楼歌》(《滇南诗略》卷七,《云南丛书》本)。张含亦有同题长歌(《张愈光诗文选》卷一,《云南丛书》本)。近百年后,担当又作《写韵楼歌》(《担当遗诗》卷三,《云南丛书》本),可并称三美。兹论担当诗。

担当是明清之际全国著名高僧、书画家和诗人,是云南文化史上的标志性人物。方树梅《担当年谱序》说:“担当大师,诗书画三绝,而又志节皎然,非一乡一邑之人物,乃天下之人物也。”“海宇驰誉,金碧有光”。晚年驻锡感通寺,成就“太史名僧共一楼”(万秉义《登写韵楼奉怀杨太史及唐大来》,《荡山志略》卷上)的佳话。《荡山志略》卷上说:“(担当)初栖鸡足,继乃卓锡于班山,修杨升庵写韵楼,坐卧其上,啸咏自得。”《写韵楼歌》曰:

君不见撑天拄地惟气节,丈夫临难当自决。升庵太史重伦彝,触犯天威杖以百。悲哉百杖杖不死,诏还荷戈戍金齿。去来常爱点苍雪,为楼写韵班山里。书法专学铁门限,挥毫全用藏经纸。唱酬日日李中溪,诙谐处处弘山子。戍滇四十有余年,每上斯楼独洒然。摇落风霜公老矣,叶榆千楼俱废斯楼传。生憎斯楼太孤绝,高人披览常不辍。愧我无酒要焙茶,冷灶尘生多扯拽。几株垂柳忒无情,靠墙倚壁委柴荆。其如窟狐又穴鼠,不怜旧燕与新莺。梁间阿谁贻此匾?嘉靖丁酉时代远。灵和之殿已成尘,风光况复忘忧馆。山僧无力可重修,巴蜀乡情重山丘。蜀人首唱诸绅和,金碧辉煌楼上头。挺霄插汉烟云流,使我一眺即能穷九州。从此声韵更清越,憔悴腰肢舞不歇。国朝九十状元郎,公为领袖朝金阙。斯楼若较戍楼高,赖有轗轲成大业。大业既能垂千秋,孤忠焉敢怨迁谪?君不见,关山月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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担当画像

五、林则徐《写韵楼拜杨文宪公像》:要与南人益才智

林则徐是近代伟大的民族英雄,杰出的政治家和思想家,以其人格风范和卓越事功负天下重望。他与云南关系密切。嘉庆乙卯(1819)任云南乡试主考,公正选才,得士为盛。鸦片战争后,流戍新疆伊犁。道光二十七年(1847)赦免返回,次年出任云贵总督,面对大乱将成之复杂局面,“成算在胸,指挥如意,卒能锄莠安良,大申国宪,不动声色,未百日而祸乱悉平,吾国近三百年来一人而已”(周宗麟纂修《大理县志稿》卷九),深得滇人崇仰。著有《使滇吟草》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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林则徐画像

道光二十九年(1849),林则徐到永昌解决汉回纷争,返昆明路经大理,在迤西兵备道王发越等人陪同下参谒写韵楼升庵遗像而作《写韵楼拜杨文宪公像》。诗云:

伏阙批鳞再濒死,杖血未干行万里。
尚余小筑对苍山,长奉真形照青史。
翩翩公子溯新都,蚤岁才名重桂湖。
黄叶吟邀诗老赏,青苔句博相公娱。
典坟赅洽时无匹,科目文章俱第一。
旧史星文答帝咨,先皇实录咨臣笔。
无何大礼议朝堂,阿旨希荣鄙桂张。
养士士能甘窜殛,辞亲亲亦罢平章。
荷戟初来金齿卫,未忘君国匡扶计。
寻甸欃枪从削平,威州杨柳空摇曳。
锦衣竖子嫉如仇,三十余年瘴海留。
马角非无天语问,蛾眉难脱细人谋。
自知不作刀鐶唱,醉墨淋漓聊自放。
胡粉蛮花恣冶荡,凤亭鱼穴随供养。
碧峣精舍海庄居,墨洗方池为著书。
碧玉泉温春浴后,遥岑楼倚晚风凉。
况复叶榆多胜友,海光禅室停装久。
感通缘缔无极僧,转注义商觉林叟。
自署头衔作老巅,丹铅万卷遣残年。
凭栏把袂同观海,对酒悲歌欲问天。
我知遣谪关天意,要与南人益才智。
公恕能谐中土音,禺山合作诗台记。
不然阿段仅荒夷,风雅何人解主持?
差同儋耳苏和仲,便拟潮阳韩退之。
又闻榷盐与浚海,弊政胥因片言改。
风徽追仰三百年,俎豆宜延亿千载。
我亦投荒未死身,重来持节沐皇仁。
遭逢相较真逾分,学业无成愧问津。
西南近喜幺麽荡,归路登楼拜遗像。
洱海长虹半天垂,班山初月林梢上。
知有英灵驻此中,肯将胜迹委蒿蓬?
重新杗桷须吾辈,好爇旃檀礼寓公。
昔从巨集瞻风貌,今之画图亦维肖。
雪鬓霜髭写旅愁,芒鞋竹杖恣诗料。
被发何时下大荒,魂兮来止足徜徉。
彩云城郭长无恙,明月关山休断肠。

此诗系七言歌行,洋洋大篇,是写韵楼题咏升庵诗的集大成之作,表现了升庵流放云南的前因后果、坎坷的命运、卓绝的才华、弘博的学问、正直忠贞的品格、杰出的成就、作者对他的敬仰,以及王发越等重修写韵楼的情况。说升庵流放云南,依然忠君爱国,关心百姓,匡扶社稷。内容厚重,精神充盈,感情浓郁。艺术上叙事、写景、议论、抒情结合,从容挥洒,音韵谐婉,摇曳生姿,是歌行体杰作,也是林则徐的代表作之一。下面对其蕴含的几个问题进行疏释。

一是升庵“胡粉蛮花”问题。“胡粉蛮花”故事流传甚广,对此一癫狂失态行为,有不同看法。一种意见认为,这是升庵为了避祸而自污。王世贞《艺苑卮言》卷六云:“用修在泸州,尝醉,胡粉傅面,作双丫髻,插花,门生舁之,诸伎捧觞,游行城市,了不为怍。人谓此君故自污,非也,一措大裹赭衣,何所可忌?特是壮心不堪牢落,故耗磨之耳。”王世贞认为升庵没有什么可以忌惮的,不同意“自污”说,而认为他壮心犹在,故以游戏人生方式发泄。泸州人朱茹隆庆中为副使,作《杨升庵诗集序》云:“用修之谪戍也,世庙每询于当国者,赖以猖狂废恣对。已又询不置,将物色之,祸几及,当国者又以前语对,得以免。于是用修闻之,惕然骨慄,故自贬损,以污其迹。世乃以纵欲荡情、批风抹月过用修,亦乌知用修哉?”可见明世宗时刻关注升庵的行为,随时准备抓其把柄加害,升庵恐惧,“惕然骨慄”,自污之说并非无据。林文忠同意自污说,认为“锦衣竖子嫉如仇”,升庵只能“胡粉蛮花恣冶荡”,以放荡之态迷惑嘉靖及政敌。谢章铤《赌棋山庄词话》卷四《〈词品〉大体可观》条说:“傅粉插花,诸伎扶觞,迹其行事,颇类风狂,然胸中实不知有几斗热血,眼中实不知有几升热泪!”

二是升庵对云南文化发展的影响。说升庵贬谪云南是天意,目的是让他增加云南人的才智。说云南地处边陲,文化落后,没有人主持诗坛。升庵到滇后,与李元阳(觉林居士)、木公(公恕)、张含(禺山)等切磋唱和、指导提携,云南诗歌得到大发展,并推动滇诗流传内地。“公恕能谐中土音”自注曰:“夷酋木君公恕,从先生学诗,先生录其诗百十四首,曰《雪山诗选》。土司之诗传于中土自此始。”苏轼流放儋耳(海南)、韩愈流放潮州,促进当地人文蔚起,升庵对云南的作用,与他们大致相同。并且力谏革除弊政。因此,滇人三百多年仰慕、追随他的美好风范,对他的祭祀(俎豆)延续亿万年。

此点世所公认。张含《读毛氏家史》(《张愈光诗文选》卷七)云:“太史逐于滇,克化滇人,向导敏学。”李元阳《送升庵先生还螳川客寓诗序》(《李中溪全集》卷五,《云南丛书》本)云:“榆之士人,无问识不识,咸载酒从先生游。先生旧尝读书点苍山中,著《转注古音》,以补字学之缺,一时问字者肩摩山麓。先生今日复至,则曩昔问字之士,皆崭然露头角,为闻人矣。识者谓:‘先生所至,人皆薰其德,文学用昌。有不及门而兴起者矣,况亲炙之者乎!’以是从之游者,日益以众也。”游居敬嘉靖三十七年(1558)任云南巡抚,与升庵有交集,升庵病重时,“数遣医诊视之”,其《翰林修撰升庵杨公墓志铭》(黄宗羲《明文海》卷四百三十四)是关于升庵生平的可靠资料,文中说:“有叩者,无贵贱,靡不应,时出绪言,以诲掖群髦。滇之东西,地以数千里计,及门而受业者恒千百人。”康熙《蒙化府志》卷五《流寓·杨慎》谓:“公怜才造士,有一善皆极为奖励,故蒙士乐从之游。”连彝族土司左正亦执弟子礼。他对云南文化的影响,确实堪比昌黎之于潮州、东坡之于儋耳,滇人宜以金身铸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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昆明西山高峣升庵祠

三是表达对升庵的崇敬和慰藉。从“我亦投荒未死身”到末尾,先写自己被贬谪伊犁,遭遇和升庵相比,还更糟糕。幸好皇帝仁慈,重新起用他,持节来到云南。但自己学问无成,感到惭愧,于是借到滇西南解决变乱问题,返回时登写韵楼瞻拜遗像,焚香顶礼,向他请教。“雪鬓霜髭”两句描写升庵遗像的画面内容:升庵须发皆白,反映他长期贬谪受到的侵害;他穿着草鞋,手扶竹杖,恣情山水,寻找诗料。并说升庵形象与过去在他文集中看到的是一样的,均惟妙惟肖。最后希望升庵的灵魂归来,继续住在写韵楼,云南平安祥和,大理城镇无恙,足以让他像过去那样徜徉玉洱银苍之间。这是对升庵的期盼和告慰。而世事诡谲,林文忠离滇不久,滇乱大炽,绵延近二十年,滇西糜烂,感通寺毁于兵燹,遗像随付劫灰,令人叹惋,“悲歌问天”。

林文忠公一代伟人,他对一代才人杨文宪公的致敬,让我们加深了对升庵的理解和崇敬。

六、余 论

在考论题咏写韵楼升庵事迹代表性诗人和文本基础上,尚有三事须进一步申说。

一是对升庵在大礼议中的行为之评价。题咏升庵之诗,多涉及大礼议。杨慎等在议礼中的行为,历史上存在不同看法。一种观点认为,他们过于迂执、矫情、偏激,意义不大。清高宗曰:“大礼议起,诸臣不能酌理准情,以致激成过举。及嘉靖欲去本生称号,自当婉言正谏,冀得挽回,乃竟跪伏大呼,撼门恸哭,尚成何景象!虽事君父,纲常所系甚重,然何至势迫安危?顾杨慎则以为仗节死义之日,王元正、张翀则以为万世瞻仰之举,俨然以疾风劲草自居,止图博一己之名,而于国事亳无裨益。”(《御定通鉴纲目三编》之《嘉靖三年七月》条)认为杨慎等“撼门恸哭”的行为是要挟皇帝,危及君王安全,不成体统,“止图博一己之名,而于国事亳无裨益”,几乎全盘否定。这是乾隆站在皇帝的立场说的,不乏偏见。清人沈德潜、毛奇龄、赵翼、袁枚等均持此说。诗中亦有此类观点,康熙著名高僧溥畹《过高峣吊升庵杨太史》(《滇南诗略》卷四六)云:“只为争一字,空惹许多愁。”《明史》卷一九二杨慎等参加大礼议诸臣传的赞论说:“大礼之争,群臣至撼门恸哭,亦过激且戆矣。然再受廷杖,或死或斥,废锢终身,抑何惨也。杨慎博物洽闻,于文学为优;王思、张翀诸人,或纳谏武宗之朝,或抗论世宗初政,侃侃凿凿,死节官下,非徒意气奋发,立效一时已也。”一方面指出他们过于偏激和戆直,另一方面又肯定他们都是正直之士,为国家不顾个人生死得失,气节可嘉,激励人们“意气奋发”,产生长远的正面效果,可谓持平之论。

写韵楼咏升庵诗,均高度评价升庵在大礼议中的行为,颂扬其勇于担当和凛然气节,肯定其维护正气的意义。张裕榖《乾隆四十二年瞻升庵先生像》云:“写韵楼头意态呈,批鳞风节宛如生。一时议礼同山立,终古须眉照水清。”担当《写韵楼歌》说:“君不见撑天拄地惟气节,丈夫临难当自决。升庵太史重伦彝,触犯天威杖以百。”林诗开头就赞扬升庵“伏阙批鳞”的事迹照耀青史。其深层原因,王昶《重建永昌杨文宪公祠堂碑》说得最为透彻:

当大礼之殷也,人以一身争之,而公以两世争之;及其廷杖也,人以一次受之,而公以两次受之,茹荼衔酷,千古未有。然衡以往事,定陶共王之议,争之者史丹;宋濮王之议,争之者司马光、程颢。论其世以考其人,公之谪戍,若揭日月而行,彼张璁、桂萼、方献夫者,盖冷裦、段犹之徒,何足当一吷哉?世之重公者,多以博学目公,而忘其扶植纲常,激扬风义,有九死而不悔者。

把大礼议与西汉共王之议、北宋濮王之议类比,深刻阐释了升庵反对尊兴献王朱祐杬为兴献帝对于“扶植纲常,激扬风义”的意义,赞扬其光明正大,勇毅无畏。“公以两世争之”指升庵与父杨廷和均是大礼议骨干,并同遭打击。“世宗以议礼故,恶其父子特甚”(《明史稿·文苑传·杨慎》),此恨终身未解,故父子落寞以终。而父子亦终身不悔,威武不屈,贫贱不移,浩然之气,千秋凛然。

二是升庵和云南互相成就问题。升庵入滇,领袖群伦,带动云南文化发展,泽流千载,世所公认,前文已论之。同时也要看到,云南也成就了升庵,二者实际上构成双向互动关系。“发愤著书”“诗穷后工”是我国文化创造和文学创作的规律性现象,升庵从玉堂远窜荒徼,断绝仕路,陷入逆境,终身未达,使其免除世俗纷扰,于是通过“立言”体现人生价值,集中时间心力于撰述,著书无虑百数十种,以至“明世著作之富,推慎为第一”(《明史·杨慎传》)。谈迁《国榷》卷六十二曰:“慎以卓绝之才,弘博之学,谪滇南,端居深省,发愤著书,神荧理解,垂文表义。”指出其著述与贬谪之关联。尽管“晚谪永昌,无书可检,惟凭记忆,未免多疏”(《四库全书总目提要·正杨录提要》);或“窜改古人,假托往籍,英雄欺人,亦时有之”(钱谦益《列朝诗集》丙集卷十五),为人訾议,但观其大者,炳炳烺烺,举世莫匹,究为文化奇观,洵“一代之伟人”(吴景旭《历代诗话》卷七十七癸集中之下)。李贽赞其“才学卓越,人品俊伟,流光于百世”;“岷江不出人则已,一出人则为李谪仙、苏坡仙、杨戍仙,为唐宋并我朝特出”(《与方讱庵》,《续焚书》卷一)。把他和李太白、苏东坡并称蜀中三仙才,而称“戍仙”者,正是基于其云南经历。

就诗文论,远至天南,滇中之壮丽景观与多样风情,拓其胸怀,广其诗料,丰富其人生体验,而以其灵心高才点化,于是诗文跳出中原窠臼,别开生面。嘉靖翰林院编修杨名《跋南中集钞》云:“升庵先生履文献之故步,发宗匠之新硎,早陟词垣,中迁瘴海,学既渊深,才复卓绝,感时触物,辄有品题,乐会悲离,实繁摛掞。”王世贞《艺苑卮言》卷七说:“杨修撰之《南中稿》,穠丽婉至,远胜玉堂之作”“固一代之雄”。王文才曰:“诗歌内容,又多新境,为前人所未备,是以独树异帜,雄视一代。”故升庵谪滇,有不幸亦有幸,其遭遇固可同情,而其卓越成就,端赖滇南万里之行。此义担当大师“斯楼若较戍楼高,赖有轗轲成大业。大业既能垂千秋,孤忠焉敢怨迁谪”数语,已慨乎言之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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王世贞《艺苑卮言》

三是名贤遗迹对后人的感发作用问题。升庵是云南历史上声望最高的人之一,“迄今三百年,而妇人孺子无不知有杨状元者”(师范《明史稿·文苑传·杨慎》按语,《滇系》七之七《典故》,《云南丛书》本)。南中士人,更是津津乐道。其芳躅遍布云南,纪念设施亦为古人中最多者,林文忠诗中提及多处,有凤嬉亭、碧峣精舍、遥岑楼、仰翁楼、写韵楼。写韵楼是其中最重要者之一。写韵楼及升庵遗像,历代游历、瞻仰、题咏不绝,正是缘于对升庵的仰慕,和从他身上汲取精神力量的愿望。王兰泉《升庵雅集序》深刻阐明了这一点:“天下金石有时而泐,栋宇有时而圮隳,独文章名节之士必不得磨灭也,盖较诸名位、功业为可久。故读其文,论其事,或见其遗器,往往慷慨愤激,抚案起立,至于流涕太息而不能已,况过其生平所栖止者欤?”这就是他反复参谒升庵故居并赋诗,对升庵遗像念念不忘的深层原因。其他人亦大致如此。

华夏重贤敬贤,前贤踪迹称“芳躅”,追踪芳躅是效慕前贤的有效路径。故历代名贤所到之处,往往有纪念设施,包括名贤遗物、诗文、书画、碑刻、画像、雕像、纪念馆等。此类设施遍布国中,成为美丽、庄严的文化景观。高人雅士竞相趋谒,赋诗作文,文化积淀不断丰富,最终成为宝贵文化遗产。人们瞻仰遗迹,感受名贤氤氲的精神氛围,追思其德言功,受到精神洗礼,进而见贤思齐。名贤遗迹对人的感发、净化和升华作用,实在不可轻忽。传承发展优秀传统文化,保护和利用名人遗迹,十分重要。写韵楼名扬天下,但早已毁灭,大理有关方面可考虑在感通寺重修,并建成杨升庵纪念馆乃至爱国主义教育基地,以供人瞻仰、凭吊,接受优秀传统文化的熏陶,这对赓续大理历史文脉、发展大理文化及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都是大有裨益的。

转自:昆明学院学报